东君小说丨如果下雨天你骑马去拜客

东君,本名郑晓泉,70后写作者。以小说创作为主,兼及诗与随笔,偶涉戏剧。若干作品曾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江南》《作家》《花城》等文学刊物上发表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树巢》《浮世三记》,另有结集作品《恍兮惚兮》《东瓯小史》《某年某月某先生》《听洪素手弹琴》等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短篇小说奖、第九届《十月》文学奖、第二届郁达夫短篇小说奖等。

如果下雨天你骑马去拜客

文丨东君

有海归学子仨,远离尘表,把工作室搬进了一座深山。这在本县已属奇谈。他们是谁?人们开始带着好奇心四处打听。三位海归学子,都只有二十出头,其中一位是本地人,另外二位是外省人。县里面的电视新闻称他们为“海归三剑客”,但也有人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“三海龟”。“海龟甲”自美国硅谷来。“海龟乙”自英伦来。“海龟丙”自日本名古屋来。“三海龟”蜇居山中,潜心研发软件,过的是一种很世俗的朝九晚五的生活;不过,偶尔从工作室里探出头来,呷着咖啡,望一眼窗外的白云绿树,大概也会有一种出世之感吧。

“海龟甲”曾在上海一家外企打过工,但他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在上海金融大厦某间封闭的工作室,而是这座海拔高于金融大厦,登顶可以远眺大海的高山。他选择这地方,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。前些年,他父亲,也就是渡口村村长,跟房地产商联手,把一大片盐碱地和甘蔗地填埋了,变成连片开发的工业园区。儿子毕业后,村长就打算把他从海外招来办厂,以此拴住他的脚,不致东飘西荡。但“海龟”毕竟是“海龟”,志不在小,他对父亲说,他已经找到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,决心干一番大事业。村长虽然不知道儿子描述的那些专业领域的东西,但他听了也觉得这事可成。于是拍板。“海龟甲”一个电话,“海龟乙”和“海龟丙”就跨洋越海跑过来了。然而,这一年春天,阴霾也随后跟着来了。

布满工业厂房的渡口村到处飘荡着浊气。谁都知道,浊气是会下沉的。沉到哪里去?一部分沉到水土里去,一部分沉到人的血液里去。这渡口村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了。

怎么办?机器设备都买齐了,总不能半途而废。“海龟甲”跟父亲思谋再三,找到了一个法子,决定把工作室搬到老家的山上去。这山,是渡口村村长早年住过的地方,在本县东南一隅。村长觉得迁移一事虽然颇费周章,但只要儿子拿定主意,也无不可。老家的三间旧房子还在,经过重新清扫、粉刷、归置,还是可以住人的。

对“三海龟”来说,这座已经荒废的山村与渡口村相比,简直就是一个桃源世界。有山,有水,有草木,有一个温润的环境,还有什么不让人满足?“海龟甲”站在阳台上,仰面感叹说,上海的风吹在脸上总是那么粗硬,但这里的风是柔和的。

开发软件便如同闭关修炼了。当然,即便过着神仙日子,饭是照样要吃的。“三海龟”吃惯了西餐,很多食材非得雇人从山下挑上来。“海龟甲”买了一台蛋糕烘焙机,自己亲手做法式蛋糕;“海龟乙”买了一台意式咖啡机,能玩各种花式咖啡,还能打出细腻或醇厚的奶沫;“海龟丙”会做日本料理,秋刀鱼烤得尤其地道,倘若佐以清酒,风味更佳。除此之外,他们还养了一条伯恩山犬,一日三餐也配备了专门的狗食。

在这里,山龄比树龄大,树龄比屋龄大,屋龄比人龄大,人龄又比狗龄大。万物有序地生长,相育而不相害。他们跟山民一样,热爱清洁的空气,过着简单而安静的日子。

春末的午后,他们在屋顶的平台上支起一把白色太阳伞,坐在那里,一边喝下午茶,一边观赏着山景。山上原本住着几十户人家,三十多年前,村民集体搬迁,有的住到城里去了,有的分流到乡村。因为没有人看管,这里就日甚一日地荒落下去了。那些木石结构的老房子空荡荡的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静静地腐烂,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气息。低矮的屋顶上到处长满了杂草,远远看去如同一片草坡,偶或有几只野雉从短篱矮墙间忽地一下飞掠到屋顶的草丛间,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鸟。

傍晚时分,“海龟甲”从山背后过来。告诉二人,他在那里看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升起了一缕炊烟。

“海龟乙”说,我们在这个寂寞的星球上终于找到了同类。

“海龟丙”说,真奇怪,我们在这边的动静弄得那么大,他们居然会不知道。

“海龟甲”说,也许是因为那里的人把我们看作是外星人入侵,不愿意跟我们打交道。

“海龟乙”说,无论怎么说,我们应该去主动拜访这位离我们最近的邻居。

“海龟甲”说,是的,我们还应该请他们过来喝喝下午茶的。

于是,在“海龟甲”的带领下,他们绕过山中一条小道,循着炊烟升起的方向,走访了那户人家。为了表示诚意,他们手里还带上了一小袋面粉和水果罐头。“海龟乙”用揶揄的口吻说,我们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像《圣经》里面那三位提着黄金、乳香、没药前往伯利恒朝圣的三博士?“海龟丙”说,我们要么是见到了世外高人,要么是见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兮兮的山民。“海龟甲”说,三十多年前,我父亲和全村的人都搬迁到山下去住,如果还有人在这儿留守,准是一副野人模样。喜欢读点克里斯蒂的“海龟乙”开始发挥想象说,也许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流窜到山头避难的杀人犯呢。他们这样胡乱猜想着就到了那户人家的大门口。“海龟甲”敲了几声门,没人应声,又隔着低矮的土墙喊了几声。不一会儿,就有人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跑出来。门吱呀一声拉开,露出一个小男孩的半边脸,他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三人说,太公说了,他不想见外边来的人。“海龟甲”说,我们不是外人,我父亲早年也是这个村的,告诉你家太公,我们只是来看望一下,没有别的意思。话没说完,小男孩已经把门关过来。“三海龟”只好把礼物放在门口,悄悄离开了。

第二天,“海龟甲”开门时,发现门口堆放着昨天送出去的礼物。他下意识地扫视一眼树林,“哧溜”一下,树篱后钻出一条细瘦的人影,斜斜地向竹林那边跑去;一条黄狗跟着一颠一颠地跑着,身后是轻浅的日光和淡薄的树影。转眼间,黄狗已跑到前头,没入草丛;而人影已渐渐融入竹林,好像光线再暗淡点儿他的身影就会消失。随后出来的“海龟丙”像是在外星球发现人形动物那样,兴奋地挥动着手臂,向小男孩远去的身影打了一声唿哨。小男孩也不知怎么回事,回头望了一眼,继续往前跑,没跑几步,又回头望了一眼,然后就跟那条黄狗一道钻进竹林深处,霎时不见了。

为什么他总是不跟我们说话?“海龟丙”望着远去的背影叹息了一声。

鸡犬相闻,老死不相往来,这有什么不好?“海龟甲”说,至少我们知道,这座山上还有一个邻居。

“海龟丙”说,至少我们知道他们是无害的,他们也知道我们是无害的。

“海龟甲”望着远山说,在山里面住着,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古代,如果下雨天你骑马去拜访一位老朋友,会是怎样一件美好的事。

顶好是主人不在家,你又带着一丝遗憾回来。“海龟乙”倚在门口微笑着说。

小男孩和老人在山的另一头,他们在山的这一头,日子就这么过着。有一天,“三海龟”惊讶地发现,他们的伯恩山犬跟那条黄狗走到了一起;再过些日,他们发现那个小男孩带着两条狗一起在溪边嬉戏。大约过了半个多月,他们又发现小男孩常常带着黄狗来这边找伯恩山犬玩。他没有跟“三海龟”说话,但跟伯恩山犬似乎很能玩得来。直到有一天,“海龟甲”兴奋地宣布:小男孩终于跟我开口说话了。那天,“海龟甲”把狗食分给那条黄狗的同时,也把一片牛肉干递给小男孩。小男孩问,这是什么?“海龟甲”说,是牛肉干。小男孩说,我不吃这个。过了一会儿,小男孩注视着他脚上的皮鞋说,你们的鞋子跟我们的不一样。“海龟甲”说,你们穿的是布鞋,而我们穿的是牛皮鞋,当然不一样。小男孩子瞪大了眼睛问,什么是牛皮鞋?“海龟甲”说,就是牛皮做的鞋。小男孩又问,牛可以吃?“海龟甲”答,当然可以。再问,牛身上的皮也可以吃?再答,可以,如果有人愿意吃的话。小男孩点了点头,还是不依不饶地问,既然牛皮可以吃,那么,你们脚下的牛皮鞋也可以煮了吃?“海龟甲”一愣,说,牛皮是牛皮,鞋子是鞋子,不一样的。

“海龟甲”说,这小男孩的脑子里装着许多跟我们不一样的想法。

“海龟乙”说,应该反过来说,是我们的脑子里装着许多跟他不一样的想法。我们的脑子是那么复杂,而他是那么单纯,小小年纪,在山里面住着,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。

“海龟甲”说,照这么看,我们把电脑带到山里来,对他们也是一种冒犯。

是的,“海龟乙”说,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是必要的。

一个雨夜。有人来敲门。笃笃笃。很急。“三海龟”同时起床,一个手执电筒,一个手执猎枪,还有一个空着手去开门。门一开,雨水就随风潲进来,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地进来,头发和胡子被风吹作一团,只能看见半边脸。老人把黏搭在嘴角的一绺须发撩了一下,劈头就问,你们这儿可有救急的药物?我那曾孙发高烧了,额头跟火炉一样烫,身上直发汗。

“三海龟”怔怔地看着他,老人立马作了自我介绍:我叫阿义,住北山的。三人听了也就明白,眼前这位老人就是那个小男孩所说的“太公”了。“海龟甲”简单地问了一下病况,立马去楼上找来降烧的西药。老人接过药说,之前给孩子喝了一服中草药,顶不住,越发厉害了,听说西药见效快,就指望这个了。

外面风雨大作,“三海龟”就撑着伞打着手电筒把老人护送到家。这里的山村是通电的,但老人家中实在没什么可用得上电的家用电器。夜晚照明的,还是油灯。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、古旧,只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几件农具,照例是一些手作物什。进了卧室,扑面就是一股浓烈的草药气息,跟屋子里的黑暗混成一团,懒洋洋地涌动着。小男孩蜷缩在一张老式的圆额床里,喊着冷啊冷啊。“海龟甲”伸手一摸他的额头,手指颤抖了一下,立马收回。

阿义太公说,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子发过高烧,怕是昨晚被几只慌蚊虫叮咬的缘故。

“海龟丙”问“海龟甲”,慌蚊虫是什么虫?“海龟甲”说,这里的方言,指那些饥不择食的蚊子。

阿义太公说,看样子他得的是六月客。这一回,连“海龟甲”都不明白“六月客”是什么意思了,就问,什么叫“六月客”?阿义太公说,是一种六月间生的病。这山里以前有人发过这病的,很厉害,如果没有及时救治,会死人的。

“海龟甲”觉得,山里人到底是淳朴的,居然把病也当作了客人。他早年就听说父辈们是把麻疹称作“小客”,把天花称作“大客”的。不过,这“六月客”他还是头一回听过,也是头一回见过。看样子,这孩子即便服了药,一时半刻也难退烧,因此就对阿义太公说,既然病是客人,来了要善待,去了要慢慢送。我这药就是送客用的,你放心。

吃了退烧药,小男孩的高烧就跟潮水似的慢慢退了下去。然而,到了凌晨时分,高烧又来了。就这样,退了又升高,升高了又退,反复无常,但每回都能降下一点点。

“三海龟”吃过早餐后就放下手头工作,过来看望。他们都注意到,阿义太公手里有一本厚厚的旧书,上面写着:HolyBible。“海龟甲”问,你是信基督教的?阿义太公瞪大了眼睛问,你说的是番人教?呃,我不信这个。“海龟甲”又接着问,你可晓得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?阿义太公说,不晓得,我只记得小时候生了病,阿爹就把这本书拿在手上,后来我的病好了,阿爹就把这本书锁进柜子里。“海龟甲”把书拿过来,翻了翻说,这是一本英文版的《圣经》,你爹看得懂?阿义太公摇摇头说,也不晓得他看懂看不懂。翻到《新约》时,“海龟甲”看到了一张外币,说,这里面居然还有钱呢。阿义太公说,这是鹰洋。“海龟甲”仔细辨认了一番,说,这是墨西哥币,你们家怎么会有这种钱币?阿义太公说,我们家有很多事连我也说不清了。“三海龟”听了这话,也没有追问下去。

阿义太公坐在那里,一直没合过眼。“海龟甲”安慰他说,没事的,烧要慢慢退。这“六月客”也不是好侍候的。阿义太公说,这孩子身上的病真是难缠的客,想赶也赶不掉呢。如果药物不行,我就去请山那边的师公来一趟。“海龟甲”见他忧心忡忡,又用温度计测量了一遍小男孩的体温,指着水银柱说,高烧还在,但比昨晚低了一度。师公嘛,不必请了。阿义太公听了,用手摸摸胸口,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落下了。他问“海龟甲”,你会说本地话,祖上叫什么来着?“海龟甲”报上了祖父的名字。阿义公点点头说,是我族弟。自从族人搬到十几里外的山下居住之后,我就跟他们极少来往了。阿义太公又问另外两位,你们是上海人吗?“海龟丙”耸了耸肩反问,为什么说我们是上海人?阿义太公说,瞧你们那派头,就像是上海人。三十多年前,我们这儿倒是来过一位上海老板,穿一双牛皮鞋,鞋跟那儿有一块小铁片,走起路“滴扣滴扣”的。全村的人一听到这声音,就晓得上海老板来了。

阿义太公说,这位上海老板在渡口村那一带办了一个矿灯厂,把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带下山去了,这里面也包括阿义太公一家七口。之后许多年,他们到底去了哪里,为什么一去不回,他都无从知晓。有传言说,他的儿子得病(什么病不详)死了,两个孙子也在意外事故(什么事故不详)中丧生,但没有人证实这些事是否属实。忽然有一天,有人把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带上山来,交给他,说是他的曾孙。阿义太公说,他都是个土埋半截的人了,往后怎么把这孩子拉扯大?那人二话不说,就走掉了。从此,这孩子就跟阿义太公相依为生。那一年,阿义太公已年逾八十。

三人听了阿义太公的一番话后,都有点儿替他担心:如果有一天,他突然撒手走了,扔下这孩子孤单一人怎么办?但阿义太公好像没想过“死”这个字。阿义太公说,有位“先生”曾给他算过命,说他如果能跨过八十八岁这个坎儿,还能再活十二年。他接着伸出十根手指,一字一顿地说,我今年已经八十九岁啦。

三人从阿义太公家出来,又开始同往常一样辩论起来,他们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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